【叶蓝】蝉停落

 

·校园paro

·文后有一些关于情节的注解。

·谨以此文献给这个特殊的夏天。

 

 

 

1.

 

 

许博远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在荷花池边睡着了。

 

荷叶无节制地生长,高大得过分,哪一束的花茎断了,空气中爆裂开不知名的香。

奇怪,明明是躺在冰凉的池水边,喉咙却感到干渴,像是吞吃了一整个太阳,耳畔只有繁杂尖锐的鸣叫。

 

许博远皱着眉想,这不算是一个好梦。

 

直到遮盖双目的最后一层琉璃色糖纸被剥开,只听到一阵轰鸣后的寂静,日光把眼睛刺得生疼。

 

耳膜在几秒后恢复工作,缓慢地微微震动,他这才听到声音。

 

“小远,起床了,今天是开学第一天。”门边的人影说。

 

许博远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头,抬眼看向桌边的日历,数字1上画了个浅淡的圈。

 

似乎是因为从梦境返航得过于突然,只有柔软的被子有令人安心的实感。

许博远在床上坐了好一阵,才后知后觉地蠕动了一下嘴唇:

 

“开学了。”

 

做梦就像是在湿润的沙子上写字,时间流逝的时候,记忆之海就把字迹冲刷得一干二净,只有遗留的细枝末节提醒这梦当真发生过。

 

等到许博远背着书包站在站牌下的时候,那个梦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少年盯着自己脚上的白色球鞋,无论怎么回想也拼凑不出梦境的脉络。

 

正在他感到有些焦躁的时候,一阵风吹过,送来身后大树上一声微弱的鸣叫。

 

许博远的瞳孔骤然缩紧——啊,想起来了。

 

是蝉。

 

梦里在自己耳边不知倦怠的鸣叫声,原来是蝉鸣。

 

可是,如今的残夏,也会有蝉么?

 

许博远想要抬头张望深绿色的树冠时,公车来了。

 

他上了车。

 

 

2.

 

 

许博远刚走进教室,还没来得及走到自己座位上,就被人一把圈住了脖子。

 

那人靠在许博远耳边叽叽喳喳:“远仔,这么久不见想我没?今天是高三开学第一天,紧张吗?”

 

“有什么紧张的,高三……总是要来的嘛。”许博远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笔言飞这货。

 

许博远身上的书包有点重,他想先坐下,于是挣开笔言飞,十分艰难地走到了自己的座位边上。

 

坐在自己身旁的男生趴在桌子上用胳膊枕着脸,睡得很沉,他的头发零零乱乱,只露出半边紧闭的左眼。

 

“叶修。”许博远轻声喊他的名字,见那人不动,只好伸手推了推他的胳膊,又叫了一次“叶修”。

 

被叫醒的叶修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眸。

他那双眼睛,细长,锋利,黑白分明。

 

和他对视的时候,好像跌进了漫天银河,生怕惊扰了他眼中沉静的繁星。可他偏偏又掩饰得极好,看着许博远的眼神总是懒倦温和,清冷银河就淌成了和煦冬阳。

 

叶修在桌子上挣扎了几秒之后,终于从桌子上爬起来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了揉自己过分僵硬的脖子。

 

“昨天又打了一整晚游戏吗?我猜你一个暑假都是这么过来的吧。”许博远摇摇头。

 

“哈哈,还是你了解哥啊。”叶修并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反而笑得明朗,一如窗外那一片澄明秋意。

 

“今天可是高三第一天,好歹精神一点吧。”许博远的语气有些无奈。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看着黑板上不知道被谁写上的高考倒计时。

 

距离高考:倒计时280天。

 

“这可让人精神不起来啊。”叶修叹了口气,语气却依旧轻松,叫人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不是一个无心的玩笑:

 

“今天也是距离咱俩分开的倒计时280天。”

 

3.

 

班主任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动员大家要在高三拼搏奋斗的时候,许博远没怎么听进去,他坐得端正,一只手支着下巴,实际上却是大脑放空的状态。

 

没办法,“分开”这词用得太不恰当,实在做不到不在意。

尤其是对于许博远这种心怀鬼胎的暗恋者来说。

 

少年的喜欢像寂夜里盛开的昙花,不可预料,不知所以,不声不响。

等到某天花枝已然刺破了心房,那时候起才发现喜欢这种情绪已经无法逃避。

 

许博远也很苦恼,青春期的荷尔蒙跟他开了个玩笑。

他只好一个人观赏心头的素白昙花,这是与他人不可说的秘密。

 

总之——就这么喜欢上他了,一喜欢就是一年半载。

 

相比于许博远散落了一地的少年心事,叶修则坦荡得过分,刚一上课没多久就趴下来呼呼大睡。

 

许博远没忍住,偷偷瞥了他一眼再马上收回视线。

平常懒懒散散一个人,闭着眼睡觉的时候却连眉梢眼尾都变柔软。

 

他们做了两年同桌,叶修几乎每节课都没怎么认真听。

叶修是一个极为随性的人,总会做出一些让许博远意想不到的举措。他似乎天生就是一只飞鸟,只遵循自身的方向感,展翼时连天穹都困不住他。

 

所以他上课时不是在睡觉就是在打游戏,怎么高兴怎么来,而他能这么做的底气正是来自于他那一直以来稳居第一的好成绩。

 

在许博远看来,“叶修为什么这么浪还能成绩这么好”简直可以入选世界十大未解之谜。

对于他这种天天认真学习的三好学生来说,也不过勉强拿到一个中上游的成绩,实在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叶修是怎么做到有那么多时间玩还能保证成绩不掉下来的。

 

许博远想,这或许就是天才吧。

额前刻着金印的天才,才能耀眼得无所顾忌不通情理,因此身为庸常的自己被不自觉吸引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好了,看一眼就得了。不能多看。许博远想。

 

就像灌了一瓶冰镇柠檬气泡水,舌尖处轻微的颤栗连带着心跳也加快。

 

再多看,冒着泡泡的喜欢就要涌出来了呀。

 

4.

 

早在许博远刚刚升上高中时,他就听过很多次关于“高三”的种种描述。

彼时多半是已经毕业的学长学姐返回学校,打扮得光鲜亮丽站在众人中心,比周遭尚且稚嫩的学弟学妹多了几分刻意而青涩的清傲,他们以过来人的姿态叙述着高三是多么的辛苦,而挺过这一遭又是多么的不易。

就连老师们也总是若有似无地提上几嘴,说出诸如“唉,到了高三你们就不能这么瞎玩儿了”亦或是“再过两年就轮到你们了”这样的话。

 

所有人都表现得对于高三极为了解,却又讳莫如深,像在谈论一个众人皆知的哑谜。

 

可许博远不懂,他是不知道谜底的人。

所以他有点紧张,有点害怕,还有点迷茫。

 

所幸他不是独自一个。

这兵荒马乱的艰苦战役,好歹还因为暗恋铺上一层玫瑰色的底色。

 

课业越来越紧张,有时许博远不得不在回家之后继续开夜车。

 

许博远从教室后门溜进来的时候,早读已经开始了,满教室的读书声一个比一个卖力,英语单词夹着岳阳楼记。

 

他坐到座位上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叶修今天居然没睡觉。

 

“我睡过头了。”许博远压低声音说。

 

叶修挑眉:“你也打了一通宵游戏?”

 

“我哪儿敢跟你一样啊,物理老师安排作业太多了,写到一点才写完。”许博远一边揉着酸痛的肩膀一边抱怨。

 

“嘘。”叶修忽然碰了碰许博远的胳膊肘:“班主任来了。”

 

许博远赶紧收拾好桌子,掏了本书展开在桌面上。

 

老师就站在离他们不远处的讲台上。许博远迟到了,心虚,头都不敢抬起来。

 

——却在这时被人捉住了手腕。

 

许博远绷紧的身体一颤,他微微低下头,把自己藏在书立后面,慌张地问:

 

“叶修,你干嘛……”

 

对方不看他,很执拗地把许博远的手往自己外套兜里带。

 

碍于老师还没走,许博远难堪地被他拉着手,没敢挣脱。

指尖触到薄而韧的塑料材质,许博远猜不出是什么,思绪只集中于被他温热手掌握紧的手腕上。

 

等到老师走了几个来回,终于走出去了,叶修才带着他的手把自己兜里的东西拿出来。

 

他勾起嘴角:“便利店多买了一个。”

 

许博远盯着手心里塑料包装的小面包看了好久,没舍得吃,趁叶修不注意塞进自己的口袋,咳了两声之后故作镇定地说了句“谢谢啊。”

 

“客气客气,都是好兄弟。”叶修大方地拍拍他的肩。

 

呸,谁想当你好兄弟。许博远咬着牙暗想。

 

 

5.

 

当沉浸在日复一日的枯燥中时,对于四季流转已不太敏感。

 

尤其这座南方城市雨水丰富,以至于之后许博远回想起自己在这座城市度过的青春年少,记得最多的总是多雨的天气。

 

兴许是习惯了下雨天,许博远没有注意到学校里的树木叶子落得差不多了,没有注意到一层秋雨一层凉,更没有注意到天气预报说今日中雨。

 

于是某天中午来上学时,偶遇了一阵雨。

 

许博远面无表情地拧干衣角,水滴在地上聚成一滩。

 

在上语文课,空气很闷热。许博远的鞋和裤子几乎全部湿透,被打湿的衣物贴在皮肤上的感觉很不好受,粘软潮热,像毒蛇吐着信子蜿蜒而上舔舐小腿。

 

没注意到叶修微屈身子在干什么,直到干燥温热的触感从脚踝处传来,四肢百骸都流淌着过电一般的酥麻与温暖。

 

少年的脚踝清瘦,能摸到凸出的骨头和那几根纤细的筋络,是没有血色的玉一样的苍白,手掌一合便能轻松捏住,一如他那同样脆弱细瘦的手腕。

 

许博远捂住了自己的嘴。

能感觉到叶修手指清晰的骨节,带点力道握着自己的脚踝,与皮肤紧紧相贴。

 

叶修的声音压得很低,和窗外的雨雾一样不明了。

 

“裤脚都湿了。”

用气声说的。

 

因为略低着头的缘故,叶修说这话的时候,只是微微抬眸看着许博远。

是引诱,还是挑衅,抑或是一切都是自作多情的幻觉。

 

总之雨还在下,雨季也依旧漫长.

晴窗之后的事情,那就谁也不用去想。

 

 

6.

 

许博远自认为掩盖得很好的。

 

当然了,他是个懂事的人。

会自己照料自己的那盆白昙,耐心地把疯长的占有欲和冲动修剪干净,因而克制有度,却没想到哪一天无心遗失的花瓣被叶修捡了去,于是隐秘的心事就被洞穿分明。

 

那个雨天的暧昧举动显然是无法用“好兄弟”这种借口解释的。

 

所以许博远羞恼,他心想:

这人原来一早就知道了,可他知道了还偏偏要戏弄一番,心眼实在是坏。

 

后来许博远想起来这些事,还是觉得好笑。

那时候还是年轻,还是自我,竟没有猜想到另一种可能。

 

“怎么天天都在下雨,烦死了。”

“安啦安啦,等到夏天的时候就会有个好天气了。”

“等到毕业之后,我要出去旅游,还要学弹吉他!”

……

 

许博远低头看书,听见后桌的同学在谈论雨季。

 

或许自己是唯一一个不希望雨天过去的人吧。

那不仅意味着最终的分离即将到来,也意味着晦明不定的心事无从遮掩。

 

却万万没想到,后桌的人把自己也拉进了话题:

 

“阿远,你想要留在本地读大学吗?”

“啊……”许博远有点慌乱,他好像感觉到叶修也扫了他一眼。

 

“我还没想好,大概是吧……”许博远回答得含含糊糊。

 

“挺好的,”叶修突然开口了,一如既往的平和语调:“离家近,挺好的。”

 

那么……你呢?

 

许博远抬头看着他,在心里默念这个问题,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雨天,宜滋长草木,酿造心悸,催熟热夏,同样也是眼泪的温床。

 

许博远打小便在这里长大,于是性子也有几分雨一样的温吞细腻,叶修却是从遥远北方城市来到这里的异类,像独立于南方潮热温软气候的苍松,这里本就是他客居一时的歇脚之处。

 

许博远没去过北方,但他总觉得叶修是属于北方的。

他当如北国的风,北国的雪,北国锋利的弯月。

 

所以如果叶修决定要考一个自己家乡的大学,许博远也认为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但叶修究竟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许博远不问。既然知道无论是哪种回答,都会在心里掀起一阵风搅雪,还不如不要问。

 

 

7.

 

虽然自从那天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带着些许奇妙的尴尬,但还好那时已接近一学期尾声,许博远也没想到,从前听起来很难熬的高三,伴着雨季就这么过去了一半。

 

于是等到放完寒假快开春的时候回到学校时,黑板上的数字已经变成了一百来天。

 

春到,天气渐渐放晴。

 

从前那些湿漉漉的回忆,两个人默契地都没有再提,假期短暂分别之后的见面还能无比自然地笑着说“嗨”,得心应手地继续扮演好兄弟的戏码。

 

不过还是有些许变化的,比如叶修在上课时间睡觉的时间大大减少。

 

叶修大部分时间都保持一种非常散漫的状态,但如果他决定好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就会非常执着地追求。

 

许博远估计叶修是找到自己的目标了,他无意间听到过叶修和别人说过自己想去的大学,那是一所在全国都非常知名的顶级学府,而且,正好也在叶修的家乡。

叶修跟很多人说过自己对于未来清晰又详实的规划,却唯独没有跟许博远说过。

 

知道他努力,知道他在拼命,知道他只是为了追求自己的梦想。

可是没办法不担心,尤其是频繁地闻到叶修身上的烟味时。

 

许博远不是不知道这事,以前的时候叶修身上偶尔也会有淡淡的烟味。

男厕所里经常有人围成一堆吞云吐雾,倒也不算到让许博远大感惊奇的地步,尤其这人又是叶修,总感觉在叶修身上没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

 

叶修发觉许博远最近老看他。

准确来说倒也不是最近,只是以前还藏着掖着,现在倒是直接不掩饰了,经常直勾勾地就朝着叶修看。

说话不像以前那么客气,更不会像以前一样开玩笑的时候捂着肚子笑得靠在他的肩膀上了。

 

叶修这人,清醒,明净,许博远又澄澈好懂,一眼就可以望到底。

 

明显就是在赌气嘛。

 

叶修也知道,还是怪自己太唐突,心急地想要捅破那层窗户纸,哪想到许博远一退再退,完全不给叶修解释的可能性。

 

青春期,总以为自己天下第一,得对方先抛支花来再回应。

说到底,都差点勇气。

 

只是叶修没想到,许博远脾气上来了还挺厉害。

 

“难闻。”

 

许博远冷冰冰地吐出这俩字的时候,叶修刚从厕所回来。

 

尽管叶修已经特意在厕所洗了好几遍手了,烟味还是没来得及散开。

 

也许是对于许博远的直白感到意外,许博远明显看到叶修的身子都僵了一下,而后他把椅子拉远了一些,轻声说了句“抱歉”。

 

这事其实让叶修挺伤心的。唉,小许同志平日哪对他这么凶过。连带着叶修一整个下午都心情不佳。

 

不过叶修来上晚自习的时候,发现课桌上贴了张生物书上被剪下来的“肺癌患者的肺”图片,看着很是骇人。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做的嘛。

嘴硬心软,哥不跟你见识。

 

叶修摇摇头,顺手把兜里的烟盒丢进了垃圾桶。

 

8.

 

大约快到百日誓师时,许博远的心态有点波动了。

 

其实高三的辛苦并不是举重式的,突然施压,猛地举起,而后一劳永逸。它更像是望不见尽头的负重长跑,奔跑的过程中疲惫不断加码,明明精神和身体都已经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却还要强迫自己不准停下。

 

许博远今天有点暴躁,他被一道数学题困了大约四十分钟还是没有头绪。

连坐在他后桌的笔言飞都感受到了他的低气压,很识相地没像往常一样打扰许博远,找他借纸借笔借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身边的座位空无一人,叶修没来上晚自习。

这也很正常,这会说不准他是在游戏厅、网吧还是图书馆,都有可能。

 

笃笃——

指节叩响玻璃窗的声音。

 

叶修站在窗外,朝许博远露出笑容,而后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出来。

 

窗外突然出现个人影把许博远吓了一跳,本来只是不耐烦地抬头看看是谁,却对上叶修带着笑意的眼睛。

 

许博远迟疑了一下,当真把笔放下,走到教室外边去了。

 

一出去,叶修朝他伸出手:“走吧,带你出去玩儿。”

 

其实跟在叶修身后的时候许博远还有点激动,做了这么多年好学生,还以为这次叶修要带他去些什么未成年禁止出入的不良场所,听起来多刺激啊。

 

结果叶修把他带到了操场附近就不走了。

 

“后边儿有个小喷泉,不过要从操场这个门翻过去。”叶修指了指紧闭的铁门,而后搓了搓手,很轻松地就爬了过去,一看就没少干这事儿。

 

“能行?”叶修落地后盯着还站在门外的许博远,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来吧,我接着你。远妹,别怕。”

许博远听见那声“远妹”气得跟炸了毛的猫儿似的,一边指着叶修放狠话“你等我翻过去我不给你两脚我不信许”,一边小心翼翼地翻上了铁门。

 

许博远爬的时候叶修不跟他开玩笑,很正经地提醒他小心,两只手虚虚地举着,不真正触碰到许博远,但又保证他要是失足可以第一时间接着。

 

叶修本来以为许博远这身板应该会卡在门上下不来,没想到许博远倔,硬是不要他帮忙,还真自己一个人爬下来了,就是姿势有点丑。

 

“来这儿干嘛?”许博远现在才问。

 

“这不是看你最近都心情不好吗……”叶修走在前面,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小喷泉,回头看了眼许博远,说:“总要散散心吧,别老整天闷教室里,就当陪我坐坐。”

 

许博远便和他一起坐到喷泉旁边的小台阶上,台阶旁边长了几丛含羞草。

许博远一边恶趣味地戳含羞草一边想,自己在这学校待了这么久,还真不知道这么隐蔽的地儿还有个小喷泉,也不知道叶修是怎么找着的。

 

叶修咳了两声,估计在寻思怎么安慰他,半晌憋出两句:

“就剩这么一百多天了,熬着呗,夏天马上就快到了。”

 

“你也想快点到夏天吗?”许博远忽然问。

 

开学第一课的时候班主任给大家加油打气的话,许博远只记得一句,他说:“同学们,现在的苦是暂时的,等到明年夏天,一切就都会结束了……”

 

所以许博远其实一直都明白自己的紧张、害怕还有迷茫都来自于什么。

正是来源于对“一切都会结束”的抗拒。

 

不想要这样的。与其没有做好任何准备的奔赴成人世界,许博远更愿意待在原地,继续现在这样没有任何新意但也不会有变故的日子。

 

多好啊,夏天有青空云影,有白裙子摇曳,有琥珀色黄昏和暗恋的人。

夏天最好永远都不要过去。

 

“我……”叶修好像没有预料到许博远会问这个问题,他思索了一下,才认真地点点头:“想的。”

 

“你想要去更高更远的地方,我知道。”许博远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饶是叶修寻常有多佻达善辩,这时候面对许博远难以掩饰的落寞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但很快许博远就将那些情绪收了起来,淡然地转了个话题。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的片段都记不清了。”许博远闭上眼睛,“只记得蝉鸣。”

 

“蝉鸣?”

 

“嗯,蝉鸣,很多很多的蝉,真的很多……”

 

“那应该,是个关于夏天的梦吧。”叶修的眼神放远,他望着远处的教学楼,那里灯火通明,坐在里面的莘莘学子依旧在奋笔疾书。

 

“夏天的梦,都应该是美好的。”

叶修说这话时收回了目光,落到了许博远脸上。

 

往后很多时候,许博远总是回想起这个夜晚。

那么昏暗的月色,他明明看不清叶修的脸,却偏偏记得他眼睛里的秋水星河,无限温柔。那绝对不是错觉。

 

但回忆的结尾,总是终结于叶修最后说出的,那句让他心跳一滞的话。

 

“听到初夏第一声蝉鸣的时候,我们就必须得面对离别了吧。”

 

9.

 

眼睁睁地看着倒计时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最后只剩下个位数。

 

许博远总感觉有些恍惚。

 

好像还差几个化学式没背熟,有两张卷子还没来得及做,古文背了之后又忘了,adolescent的首位是a还是e来着?

而那些因为月考失利时偷偷抹的眼泪,妈妈每天中午送过来的营养便当,小喷泉旁的嬉笑,又都真切存在过。

 

从前觉得一年太长,如今又觉得短得像一场梦,一觉睡醒,就到了碧空如洗的六月。

 

过往种种被折叠压缩成巨幕影片,一帧一帧在眼前回放。三百六十五天积攒的微弱光芒,凝聚成握在手中的力量,给予许博远直面未来的勇气。

 

高考那天早晨,许博远和往常一样站在家门口那家早点摊旁等老板打包煎饺。

 

早点摊的老板把煎饺递给许博远,乐呵呵地拍拍他的肩膀:“远仔加油!考好返嚟阿伯请你食饭!”

 

那盒煎饺在许博远抵达考点集合之后被叶修偷吃了两个。

 

两人躲到一棵远离人群的桐树下,树冠正好可以挡住炽烈的阳光。

树梢上,成群的蝉抱着枝头在他们耳边响亮地合奏——和叶修说得一模一样。

 

叶修就着许博远的筷子夹了个饺子塞进嘴里,咀嚼时腮帮子鼓起一块。

 

许博远看着他吃,有点着急:“最后一天还抢我早餐吃,诶,你给我留俩啊!”

 

“行,我可不会白吃你的。”叶修打了个嗝,神秘兮兮地说:“我给你传授学霸的考试秘诀,说不定等会儿用得上。”

 

叶修错到许博远耳边,呼吸热热的。

 

“那就是……不会就选c。”

 

“……”许博远撇撇嘴,“叶修,你真无聊。”

 

“放松一下嘛,看你挺紧张的。”叶修揉了一把许博远的头。

 

学校广播开始播放学生入场的时间提醒,叶修正色起来,看着许博远的眼神很坚定。

 

他对许博远说:

 

“走吧,该上战场了。”

 

 

10.

 

靠窗的位置,蓝色的窗帘被夏风吹起,斑驳的树影投在稿纸上。

 

许博远检查完最后一道题,轻轻合上笔。

心里就一个念头:

 

结束了。

 

高考之前几个好哥们一起吹水,准备高考之后把以前不能做的事全做一遍。

等我考完了,我要把所有的书丢下教学楼,我要来一场毕业旅行,我还要在网吧直到通宵。

 

许博远也有这些想法,他甚至心里藏了一个自认为比所有人都叛逆的小心思。

 

对,他要对叶修告白。

 

去tmd暗恋,反正毕业了要各奔东西,大不了相忘于人海呗。

许博远是这么想的,看起来莽,其实还是怂。

 

结果真等到了这一天,不仅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甚至还有点“啊,就这样结束了”的惋惜和怅然,就连想做的事也没做成几件。

 

不过考完当天晚上笔言飞倒是约了个局,大家一起去ktv唱了次歌。

 

那晚上笔言飞他们都鬼哭狼嚎了些什么,许博远记不清了。

只记得后来几个人都喝醉了,瘫在ktv的沙发上睡得乱七八糟。

 

一直全程围观的叶修突然拿了支话筒过来,递给许博远:

“给个面子,一起唱一首?”

 

许博远一愣,没马上接,他问:“什么歌?”

 

“拥抱。”

 

“这歌……”许博远思考了一会儿,很诚恳地说:“这歌我没听过。”

 

叶修举着的手没放下,在空中停了好一阵。

等他再抬起头面对许博远时,表情已经很平静,点点头,再没多说。

 

许博远不是故意的,他是真没听过,当然他后来特意去听了。

 

好听,好听得许博远当场掉了几滴眼泪下来。

他吸着鼻子想,那天要是接了话筒,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11.

 

查分那天,许博远听爸妈讨论了俩小时到底请几桌酒席。

 

其实那成绩也就比平常好了一点点,许博远不算太激动,只觉得是一个重要的使命终于完成了。

 

许博远看完自己的分数,第一个念头就是打电话给叶修。

 

号码拨了几次又删掉,最后还是叹口气,把听筒放下了。

 

不过许博远不问,总会有人告诉他。

 

“啊?你不知道叶修考得很好吗?好吧……反正听说班主任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他也太牛了,虽然他之前说的他想上的那个大学分挺高的,但这样也算稳了!”笔言飞在电话里大声感叹。

 

许博远听了,说:“他本来就有这样的实力。”

 

后来叶修主动给许博远打电话了,说要约他出来玩儿,顺便聊聊报志愿的事。

 

约定的地点在学校门口两人一起去了无数次的冰淇淋店。

 

叶修坐在店里,看见许博远朝他走过来。

十七岁的许博远,和水仙一样干净清丽。

就这么一眼,记了好多年。

 

许博远坐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

“青提味刨冰,谢谢。”

 

他一勺接一勺地吃刨冰,汗湿的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前。

 

“你现在什么打算?还是准备报本地的大学?”坐在他对面的叶修说。

 

“这回考得还行,分超了蛮多的,我妈说邻省有个大学更好。”许博远没抬头看他,漫不经心地答:“那学校我也挺喜欢,反正离这儿也不远,我肯定是要留在南方的。”

 

“这样啊。”叶修若有所思地拉长了语调。

 

“我已经决定要回北方读大学了。”

 

叶修说这话的时候,许博远正好把一勺刨冰塞进嘴里。

 

其实早就知道了,但真正亲耳听到,还是觉得心里难过。

 

一个没忍住,鼻子酸了。

 

“我知道啊,你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恭喜你。”许博远一脸无所谓的表情,眼眶却红了,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

 

“我没事,就是太贪心了,吃了太大一口,冻得我脑瓜子疼。”许博远摆摆手,飞速抬手把要掉出眼眶的眼泪揩了,不断呢喃着:“是我太贪心了……”

 

小小的店面里,只余风扇的噪音,青提刨冰化了一半。

 

12.

 

空掉坏掉了,老旧的风扇有气无力地吹。

 

没关严的小冰箱里气泡水外壁挂了一层细密水珠,躺在沙发上穿着背心的许博远睡得很沉,一只手垂在沙发外。

 

午后闷热凝滞的空气里传来一声悠扬的蝉鸣,他只是懒懒地翻了个身。

 

但这清梦最终还是被恼人的电话铃声打破,许博远不耐烦地把手机拿过来一看,发现是笔言飞,毫不犹豫地接了。

 

“喂……”

 

一接通就被笔言飞一顿吵吵:“许博远你小子也太不够意思了!上了大学就忘了我们啦?要不是昨天大春在超市碰见你妈闲聊了两句,我们都不知道你回来了,一声不吭地回来你也真行!”

 

上大学之后,许博远逐渐和当年的高中同学疏远了,现在也只和笔言飞那几个好兄弟还保持着联系,就连叶修也只是刚上大学的时候联系过几次,后来两个人都忙起来了,也就心照不宣地淡了。

 

“我前天下午才坐飞机回来……”许博远从沙发上爬起来,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

 

“既然你回来了,那一起出去玩儿啊!明天怎么样?明天有空吗?后天也成啊,好了好了不说了,我到时候打电话给你,不准拒绝!”

 

“天气这么热有什么好玩的。”许博远嘟囔,结果只听到一阵电话挂断的忙音。

 

“回来还没歇两天呢,又要陪他们疯玩儿了。”许博远叹口气,算是接受了这个结局。

 

结果电话又响了。

 

这次又是谁?

许博远拿起来一看。

 

好嘛,叶修。

 

这个号码,自从两人上大学之后联系得越来越少,但是许博远就是不舍得删。

 

许博远顿了顿,按下了接通。

 

“好久不见,听说你回来了?”熟悉的声音,问题也是单刀直入,他当年的气质倒是没变多少。

 

“嗯……我刚刚回来。”许博远紧紧握着手机。

 

“那我比你早,我是上个周回来的。”

 

听到这儿的时候,许博远还觉得这对话很正常。

哪晓得叶修突然拐了个弯儿,弄得他措手不及。

 

“挺久没见了,要不见一面?我正好……也有个礼物要给你。”

 

“啊?我……要不过几天?我这几天要和笔……”许博远慌乱地要解释,结果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许——博——远——”

 

 

不是从电话里传来的,而是从他家楼下传来的。

 

许博远扒到窗台边一看,叶修就站在他们家的破楼下面,抬头朝他招手。

 

我靠,这也太突然了!

 

许博远没法子,穿着拖鞋就跑下了楼。

 

刚睡完觉,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还穿着裤衩拖鞋,就这么来见自己暗恋一整个高中的人,许博远感觉自己快尴尬得钻到地底下去了。

 

叶修跟他打招呼的时候却是神色自若,而后把一个礼盒塞到了许博远手里。

 

“毕业的时候忘记给你了,打开看看吧。”他说。

 

许博远打开,里面有个玻璃罩子罩住的木托盘。

 

木托盘上,是一枝桐花花枝,风干的蝉安然地停靠在花枝上。

 

“这个礼物,现在送还来得及吧?”

 

面前的叶修笑了,和十七岁穿着白衬衫的叶修渐渐重合在一起。

 

这是那年夏天的第一只蝉。

夏天从来都没有结束,只是被好好珍藏,妥帖安放于某人心中。

 

当薄如蝉翼的记忆被重新翻动,震颤出直扣心房的回声。

一次一次的心动,才汇集成冲破藩篱的勇气。

 

 

又是一夏。

停靠于路边桐树上的蝉,在唱今夏第一支歌。

 

 

 

 

-END-

 

 

写在后面:

 

1. 关于《拥抱》这首歌

因为之前有人问我为什么叶修在ktv要求唱的是这一首,这首五月天的歌其实本来就是阿信写给同性恋群体的,歌词中有一句“晚风吻尽荷花叶,任我醉倒在池边”,这个也是开头许博远梦的来源。

顺便一提荷花池这个地点和白先勇先生《孽子》这部小说也有关系,荷花池在文中提到是一个同性恋公园。

《拥抱》这首歌也非常好听!!而且很有夏天的感觉!我在创作过程中一直单曲循环,如果大家可以把它当成bgm看一遍这篇文会更有感觉!

(这里我特意解释是因为我有个朋友说她觉得叶修的感情不是很明显,后来我说了这个点她就明白了,所以我觉得特意补充一下会好一点orz)

 

2.桐花的花语是情窦初开哦~

 

3.整个故事的地点在广州(这个应该比较明显),叶修自然是北京人啦。

 

4.其实我觉得老叶读书成绩应该不会很好(小声),但是这里算是用荣耀战力来换算的~(主要是成绩要好点才能让乖仔小远仰望一下的剧情需要hhhhh)

 

好啦,其他的就不说太多了,说太多就没意思了!!

其实里面有蛮多埋藏的小心机的,要细心的小朋友才能get到嘿嘿qwq,欢迎大家在评论区交流!!

 

今年夏天对于我来说很有特殊意义,因为我终于毕业啦!

嗯所以这篇文也算是记录了我自己高三生活的一些感受,可能今年毕业的同学感触会深一点,高三真是人生必经的试炼啊。

 

我毕业之后可以有更多时间写文啦!更新的次数应该会多,就请大家期待一下吧!

 

第一次啰啰嗦嗦写了这么多,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最后大喊一声:

 

夏天永远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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